感謝 蘋果新聞網 的提供,本文轉載自:【蘋中人】台灣第一文膽 李靜宜 東美出版社辦公室就在尋常住家裡,唯一看得出李靜宜所在的標示,是一張貼在老舊玄關裡的巨大英文海報。那是推理小說家約翰哈威的代表作品偵探芮尼克全集的海報。李靜宜告訴我,就是因為太喜歡約翰哈威的作品,才開設出版社。「我簽下他的整套芮尼克探案12集台灣版權,而且全部自己翻譯。」她微笑。 李靜宜講話輕聲細語不疾不徐,圓臉上一對彎彎眼睛,那是月亮形狀的深潭,水面晶瑩剔透,水質純淨無雜質,但是深不見底,如同一片苔綠色的明鏡。 她端坐講話,即便是笑語,也有一股莊重的氣質。採訪的前一天,總統蔡英文至李前總統追思會場悼念,李靜宜說,過去一起在總統府工作的同仁也有去,他們回來後打電話給她說,雖然心理建設做了很久,當下還是流眼淚。 講著講著,李靜宜的眼睛也起霧了。 然後,她說起自己的文膽生涯。 「我從政大外交系畢業後,通過外交特考,受訓後本來要派到歐洲,護照、簽證都已經辦好了,可是當時(原外交部新聞司長)邱進益要去接總統府副祕書長,需要新的人力,於是我進入總統府第一局工作,負責外交事務,1年多後才調任總統辦公室。」 那時候總統辦公室編制很少,除了主任蘇志誠外,只有兩個祕書。 2001年李登輝為李靜宜的書《近寫李登輝—紅樹林生活筆記》作序,曾談到李靜宜的工作狀況: 「靜宜擔任我的祕書,已逾10年。最初,是借重她的外交專業和語文能力,協助處理涉外事務與文書工作。但經過一段時間的磨練後,靜宜憑著認真肯學的精神和全力以赴的工作態度,很快就突破祕書角色的限制,參與許多政策協調與制訂的過程。」 從1990年到2000年,是台灣民主化關鍵10年。內政上,從終止動員戡亂時期、廢除萬年國會、省市長民選到總統直選;外交上,推動務實外交,加入GATT(關稅暨貿易總協定);在國防上,強化軍購,自製經國號戰機;於兩岸關係,通過《國家統一綱領》,兩岸密使會面,發表「戒急用忍」,「特殊的國與國關係」(兩國論)……。 1995年6月,李登輝訪問母校康乃爾大學,成為中華民國第一位訪問美國的現任元首,並發表題為《民之所欲,長在我心》的歷史性演說。 這些改變台灣的重要文告與演講稿,皆來自李靜宜親筆,或者由許多人共同撰寫,但李靜宜總其成。 寫這些青史留名的文章時,李靜宜不過是個20出頭的少女,她的個頭嬌小,站在巨人般的老闆身旁輕易地就被隱沒了。 每次有重大政策要宣布,相關部會都會召開會議,將結論拼成一篇文章交上來,可是,總統每每發布了是另一篇文章。許多人開始打聽,「到底這篇文章是誰寫的?」「我們乾脆就找那個人寫就好了。」 在李總統任內,這始終是謎,也有人來向李靜宜打聽,她總回答:「不知道啊!」 蘇志誠曾經解釋過,實在不得不把李靜宜藏起來—因為她實在年輕,一個剛剛從學校畢業的少女,竟然寫了所有國家文告,社會恐怕承受不了,他怕靜宜會遭受到各方的壓力與攻擊。 除了寫字以外,天才少女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她還要在稿子上點朗讀的換氣號。「因為老闆公開講話時,如果不能妥善換氣,就會講得讓人聽不懂。」李靜宜說。 我問她怎麼懂得做這些事情?李靜宜睜大眼睛理直氣壯地說:「我小時候參加過朗讀比賽啊!」 李靜宜說,跟隨李前總統的時光,雖然外界看起來是驚濤駭浪,但是後來回想起來,覺得那時「有一種信心與勇氣,覺得我們可以克服這一切困難」。 「每天都在不停地挑戰自己的想像力,用以前想像不到的方式解決問題。」 李靜宜譯作甚豐,從當李登輝文膽至今,已有50多本,很難想像以她工作之繁重竟能達到這樣的份量,「那時都不敢讓同事們知道,怕人家覺得我沒有好好地在上班。」 從總統府下班回家,翻譯是李靜宜自我修復的方式,「翻譯時需要進入深度的閱讀狀態,相當花腦力,根本沒辦法想其他事,反而可以讓我擺脫煩人事務的糾纏。」 「最好的翻譯,是要能入戲。也就是說,可以同理書中的角色,盡可能地變成他們,用他們的方式去思考與理解,如此一來,才能比較精準地傳達作者的訊息。」 而閱讀推理小說,亦是與作者同步的過程,讀者必須完全地成為書中的主角,跟著主角的思考一路前進方能推理,最大的成就感來自能先一步推繹出主角的決定與行動,最終完成命定的結局。 李靜宜喜歡與什麼樣的人同步思考呢? 警探芮尼克為李靜宜所鍾愛,她曾經這樣介紹過芮尼克:「他是一個溫柔的人,一個普通人。他會以溫和的態度去面對不公不義。他活在警察組織裡,活在體制內,接受現況,但又能不讓外面狠毒邪惡殘酷的世界改變自己。」 白天,李靜宜擔任李登輝的文膽,坐在總統辦公室外,舉筆將李登輝腦中國家面貌描畫成藍圖;晚上,回到自己的小書桌,靜靜地柱著筆走入書頁中成為書中人。 李登輝曾經公開說過:「靜宜是最了解我的想法的人。」對於李靜宜的文稿,李登輝極少修改。 我問李靜宜是「如何成為李登輝總統」的? 她回答:「我花很多時間做功課,李總統看的書我都會去看一看,所有的談話紀要,能夠跟著聽的談話我就會聽,有些客人雖然不重要,但是因為聊開了,所以總統會講出自己的想法。」她笑著說:「可以偷來用。」 那李前總統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是一個很授權的人。」李靜宜說。李登輝交代寫稿,常常就是一兩句話,或是一張簡單幾句話的紙條,然後主任蘇志誠可能發展一下主旨,剩下的就都是李靜宜的事了。 「我會請各部會提供資料,參考老闆的談話,鋪陳、講解整個政策的內容。」有些是固定講話,比如說國慶日、光復節、除夕等等,有的是政治談話,比如說國統會成立。李靜宜說,李前總統比較特別的是,有時候一些重要宣示,會放在對團體的演講裡,比如說,兩岸政策重大宣示「戒急用忍」,就是在對商總講話中提出的。 許多文稿事涉最高機密,百分之百不能外洩,蘇主任的保密方法最徹底,「那時候傳了好幾次鄧小平要過世,每次有消息,就把我關在一個小房間裡寫稿,寫完才放我出來,稿子就收起來。因為每次傳來的時間、情勢不相同,所以前一次的稿子也不能用,還是要重寫,我就這樣被關了好幾次。」 她說,老闆和蘇主任都很包容她,「有一次,出版社寄了一本我所翻譯的科普書《諾貝爾獎女性科學家》送給總統,我進辦公室報告事情時,看到書擺在總統桌上。」她心裡很忐忑,不知道長官們會不會覺得「自己沒有認真上班」,但是老闆從不曾因她「身兼二職」指責過她。 李靜宜跟隨李登輝12年。對於她為什麼離開李辦,外界有眾多說法,李靜宜告訴我,真實的原因是:「我不是一個政治圈中人,後來的情況變得很複雜,我覺得自己不適合做政治性的工作,也不適合放到第一線上。」 「我並不是和蘇主任一起離開的,某一天我在計程車上接到他的電話說他要走了,之前並沒有告訴過我。」而在蘇志誠離開後不久,李靜宜也選擇回到總統府,回歸一個公務員工作。 說到這裡,她嘆了一口氣:「那時候如果我不走,會被捲進去,就走不了了。」 雖然最後不得不離開,但是李靜宜對老闆(她對李前總統的稱呼)還是感念不已,「我很感念他,從他身上我學會很多東西。」 「這麼年輕,就見識了這麼多的事情。」 李靜宜說,自己是辦公室內唯一的女性,所以與夫人曾文惠有較多的互動,曾陪同曾文惠出國。也許因為如此,李登輝認為李靜宜是比自己更了解老婆的。在兩人金婚紀念會上,李登輝對曾文惠的感謝辭,竟也出自李靜宜之手,李靜宜說,曾文惠還邊聽邊擦眼淚。 天賦異稟的少女因緣際會跟隨政治巨人經過無數風雨與不可思議的歷險,我問李靜宜,印象最深刻的事是什麼? 李靜宜想了一想說,有一次她陪同曾文惠出國,回國後她送夫人回家,李登輝站在門口迎接太太,李靜宜正要轉身上車,他突然一臉嚴肅地對她說:「謝謝妳照顧我的太太。」接著,向李靜宜鞠了一個躬。 那是一個老先生對老太太的愛。 李靜宜說:「無論如何,在我心裡,我永遠記得他溫暖的一面。」 她說,自己最喜歡看警探芮尼克結束工作後,帶著疲倦回到家裡,與所養的4隻以爵士樂手為名的貓咪溫柔相處的場景,「那顯然是一個想要努力維持溫柔的人,不想要被恐怖顛倒的現實擊潰。」現實世界的老闆如此,虛構世界芮尼克也如此,他們都向李靜宜展示了:人要如何活在淒慘的冷酷現實,但又能保持自身的信念。 「堅持住對人性的最後一點信心,我認為是最重要的。」李靜宜說。 我向她告辭,正要離開,她轉身找出一本書送給我。「這是我最近譯的,聽說賣得很好。」她羞怯地說。李靜宜翻譯的書,就是她喜歡的書。我低頭一看,竟是被稱為「千禧世代戀愛經典」的英國小說《正常人》。 我翻開第一頁,上面寫著: 「可貼切名為『轉化』的心性轉變有諸端未解之謎,其一即是,在某人帶著獨特影響力碰觸我們的心靈,讓我們心悅誠服接受之前,天地之間的真相無從在我們大多數人的眼前粲然昭現。」—喬治.艾略特《丹尼爾.德隆達》 照片:李靜宜提供 家庭:已婚,育有1女
學歷:國立政治大學外交系博士 現職:東美文化公司執行長兼總編輯 經歷:外交部薦任科員 總統府總統辦公室專員、專門委員 總統府第一局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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