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寫旅途中所遇到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那對跟團旅遊的以色列夫婦,那群嘰嘰喳喳嘻嘻哈哈上廁所的日本大嬸,那位煮熱水泡麵的孤單韓國室友,那個奧斯陸的好心計程車司機,楓丹沃克里茲的夫妻檔,巴塞隆納的完美夫妻,巴黎的法文課同學……無不讓人印象深刻,彷彿歷歷都在眼前,但其實也就是幾筆「速寫」就辦到了。 旅行跟旅遊──或說觀光──的不同,談的人也夠多了。譬如一個是什麼都準備好了才肯走,一個是拿起背包想走就走;一個是為了享樂而出發,一個是為了吃苦而出走;一個相機朝自己猛拍,一個相機老對準自己以外的東西……。但最大的差異,或許多數旅人並不完全明白自己為何一定要旅行?直到他旅行歸來之後,方才明白辛苦走一遭為的是什麼?改變的又是什麼? 「旅行是一件讓人感到有趣的事。在旅行中,你總是可以發現你沒看過的新事物,一直都很有趣。你從一個地方到一個地方,永遠有很多新的事物等著你。」著名旅行指南Lonely Planet創辦人東尼.惠勒( Tony Wheeler)曾這樣說過。但這也僅是表象(旅遊何嘗不能這樣),設若你無法「涉入」,再有趣也與你無關,甚至很容易便厭倦了(上車睡覺,下車尿尿)。是以好的旅人必然有一種天真的好奇與童稚的勇氣,敢於涉入或嘗試新的事物,過程中且不停地與自己對話,然後終於明白:「啊,原來人也可以這樣活,有人就是這樣活著的。」於是獲得了一種解放,從逐漸老舊呆滯的生命之中。 旅行是一種移動,身體移動,眼睛也跟著移動
旅行是一種移動,身體移動,眼睛也跟著移動,這就是所謂的「遊」,將眼睛所看到的新奇事物寫下來,是之謂「記」,這是非常古老且定義鬆散的文類,有虛構如《格列佛遊記》、《西遊記》者,也有非虛構如《馬可波羅遊記》、《徐霞客遊記》者。相對而言,1990年代方始在台灣興起熱潮的旅遊文學(Travel Literature)或旅行書寫(Travel Writing)的定義便嚴謹許多,一定要是「真實移動所得」方可列入。簡言之,「我來了,我看到了,我寫下了」,這才算數。 邵慧怡這本書毫無疑問是旅行書寫。好幾年的時間裡,她像個幽靈,有時隻身,有時結伴,在歐洲徘徊遊蕩。她隨身攜帶筆記本,一有空閒,就塗塗寫寫。新世紀裡,這樣的台灣年輕人不少,出版的作品也不少。若說邵慧怡有什麼不同,無非也就是她畫得隨興,寫得出色,或說,她那雙「旅人之眼」與眾不同,寫出來遂也格外讓人驚喜。 三言兩語給條廓線,內中很多空白需要讀者自去感覺想像 一般而言,旅行之書多偏熱鬧,原因也自簡單:新鮮有趣的人事物太多,俯拾即是,信筆寫來,常不能自已。遂如繡花,一朵繡完接一朵,繡完蝴蝶有蜜蜂,最好能一口吸盡西江水,什麼都寫下來告訴大家。高明一點的,則是選擇一個主題,依然詳描細繪,唯恐人家不懂,因為那是異地才有的東西啊。邵慧怡恰恰相反,寫得冷清寫得恬淡,三言兩語給條廓線,內中很多空白需要讀者自去感覺想像。尤其景觀,大得「寫意」之妙,譬如講柏林,便只說: 車廂內的顏色比巴黎多,比巴塞隆納少,這是柏林給我的感覺。 ……。德國人愛啤酒,在柏林,我老是看到人們拎著啤酒。在查理檢查哨外頭,觀光客踩踏著多人共騎的圓形單車,喧鬧叫囂,橫行街上,同時高舉著啤酒。 這樣做的幾乎都是年輕大男孩,魯莽且精力過剩。 這也是柏林給我的感覺。 短短幾行字,今時柏林的風貌與氛圍,彷彿都有了一個想像的根據。同樣的,說華沙,她也不多寫,只說: 看著今天的華沙,你總覺得有些人,有些事,他們在交會邊緣,再過不久,他們就要被推下去,消失了,就像轉角賣點心的知識份子,守著幾枚銅板的傳統點心;就像在地鐵站的賣花婦,她桶子裡的花,樣式實在不行,人來人往經過她,所有人趕著要朝前去。 讀到這段話,即使沒去過華沙,大約也可以理解那是一座傳統正在解體,老派無人聞問,人人追趕著時潮趕流行的城市。這種寫法,或可稱「感覺派」,其根源則來自邵慧怡主觀經驗的歸納: 像對人的感覺,對一座城市的感覺,你當_下就知道了。 理智會試圖說服你,直覺絕不曖昧。 透過她的特殊筆調,自成一種幽默風格 歸納需透過思索乃得,全書裡,旅人邵慧怡雖然不時有疑惑,遭挫折,對人對事卻總能抱持開放胸襟,不停思索,與自己對話,凝集而成某種識見。這一過程看似嚴肅的內省,透過她的特殊筆調,卻自成一種幽默風格。最足以代表的,或數〈貝倫紳士蛋塔〉:好蛋塔難尋,所以她決心在里斯本找到好蛋塔,晃盪尋找的過程裡,幾回失落都有得,她歸納出好幾條定律:1.並非所有的塔都是蛋塔,2.並非所有的葡萄牙蛋塔都是好塔,3.名店並非都浪得虛名,大眾品味不見得全低俗。而開宗明義,她就先結論:「尋找的訣竅……:請務必拋棄成見。」短短幾頁文章,跌宕起伏,上下搜求,最後讓人會心一笑。旅行文章寫到這樣,也算高明了。
但尤其秀出的是她寫旅途中所遇到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那對跟團旅遊的以色列夫婦,那群嘰嘰喳喳嘻嘻哈哈上廁所的日本大嬸,那位煮熱水泡麵的孤單韓國室友,那個奧斯陸的好心計程車司機,楓丹沃克里茲的夫妻檔,巴塞隆納的完美夫妻,巴黎的法文課同學……無不讓人印象深刻,彷彿歷歷都在眼前,但其實也就是幾筆「速寫」就辦到了,功力誠然了得。 之後,他們道別與祝福,這輩子他們不可能再相遇了,但這也無妨,因為他們知道,他們都被這一刻影響了。 他們說不出來那是什麼,但他們隱隱約約知道。 史特拉斯堡黑暗的清晨,不知往哪裡去的她,終於碰到一對早起散步的好心老夫妻,手口並用成功為她指路之後。邵慧怡這樣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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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August 2022
類別
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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