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 風傳媒 提供,文章轉載自:陳舜臣——麒麟志在崑崙河──李長聲 文|李長聲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羅元祺 陳舜臣(1924-2015) 陳舜臣是東漢陳寔的後裔;陳寔,就是把竊賊叫作樑上君子的那位。祖上從河南潁川南遷福建泉州,再搬到台灣,父輩經商,又移居日本,他出生在神戶。那裡有陳家墓地,碑上還刻著潁川。雖然日本生,日本長,幾乎從未遭受過歧視,陳舜臣卻抱有強烈的中國人意識。這種意識不僅不妨礙他成為日本小說家,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中國人意識格外把他成就為出類拔萃的日本小說家。或許這足以教那些老大不小才渡來日本卻拚命比日本人更日本人的中國人臉紅。 呱呱墮地陳舜臣是日本人,二十來歲時日本戰敗,台灣光復,又變回中國人。讀大阪外國語學校(今大阪外國語大學),跟日本數一數二的歷史小說家司馬遼太郎同校,遼太郎學蒙古語,舜臣學印度語。本打算留校做學問,可是,非日本人在國立學校的前途到講師為止,當不上教授(這個潛規矩直到1982年才打破),只好走別的路。國籍變來變去,到底是什麼折騰了自己的命運呢?寫歷史小說《甲午戰爭》也是要探究這個問題。1990年陳舜臣加入日本國籍。關於台灣,他寫道:「也聽到有人說還是日本統治時代好些,其實並不是那樣的。那是另一回事,因為日本統治云云,怎麼說也是被外國控制。這種屈辱,朝鮮人也是有同樣感覺罷。」 作為歷史小說家,陳舜臣名震四地(日本、台灣、韓國、中國),而走上文壇之初,叫響的是推理小說。那是1961年。幫父親經商十多年,用漢文寫商業尺牘,但安能久事這種筆硯間乎,於是寫小說。任何小說都含有推理要素,從日本小說史來看,今後受歡迎的,非推理小說莫屬,這麼一想便創作了推理小說《枯草根》。上大學時英語教材是柯南・道爾,幾乎耽讀了福爾摩斯的全部探案,這應該是他與推理的宿緣。 寫《枯草根》那年36歲(生於1924年)。當初曾想用筆名,叫「計三十六」──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放棄學者夢,他曾回台灣謀生三年,經歷這樣一件事:和幾位朋友聚議開書店,其中二人不幸被國民黨槍殺,有一人溜之大吉,吉的是後來當上了總統,李登輝是也。陳舜臣笑著回顧:假如我留在台灣,也會被逮住殺掉,因為不善於逃之夭夭。1963年,還只是初出茅廬,聽說給他的稿費僅抵所謂中堅作家的三分之一,勃然變色,拒不應約,可見那敦厚可親的相貌之下有一架傲骨。在一切向錢看的當今,仍信奉作家為認可自己價值的人而寫,絕不媚俗,違心讓出版商給包裝成摩登女郎。 陳舜臣以推理小說成名,連獲江戶川亂步獎、直木獎、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這三大獎,但實際上,不僅其推理小說取材於歷史,如《枯草根》就是以1930年代民族資本主義興衰為背景,而且出道不久就接受講談社編輯的建議轉向寫中國歷史小說,1967年出版長篇巨著《鴉片戰爭》。名為舜臣,大概也別具魅力,寫中國的歷史令人望而生「信」。他調查史跡,蒐集資料,從不假手於人。他知道同為歷史小說家的井上靖所用史料出自何處,更知道用別的史料來寫會更好。 接著寫《太平天國》、《甲午戰爭》,而《桃花流水》、《山河在》寫的是中日現代史,再後來寫《十八史略》等,從時序來看好像倒著來,其實寫近代以前也是為考察歷史如何走到近代這一步。日本小說家寫中國故事大都盯住唐代以前,例如三國,恐怕也因為那時候日本還處於原始狀態,筆下只好把歷史的久遠上接到中國。陳舜臣的文學功績更在於寫中國近現代史。 《甲午戰爭》這部小說以袁世凱、李鴻章、日本的竹添進一郎、朝鮮的金玉均為中心,描寫鴉片戰爭前夜的中國近代史。陳舜臣認為甲午戰爭是中日之間不幸歷史的原點。書名直譯為「大江不流」,他在隨筆裡寫到這書名的由來:「當時中國人把對於時局的焦躁表現為『山睡江不流』,我要銘記這句話寫下去。」他說的這句話出自譚嗣同的五言律詩《夜泊》:月暈山如睡,霜寒江不流。這表明他要用淡淡而娓娓的筆致,描寫垂老的晚清怎樣被青春萌動的明治打敗,更捕捉那個時代的氣氛,寫出中國人的閉塞感。 《甲午戰爭》還有個副題,照搬漢字是「小說日清戰爭」,亮出了「小說」二字就好像我們把報告綴以文學,偏重的卻是紀實,小說裡所有人物都史有其人,雖有所加工渲染,但基本上不予褒貶。誠如他自己的感覺,有關這場戰爭的資料非常多,以致小說有一點被史料拉著跑。甲午戰爭給朝鮮造成的災難更深重,陳舜臣側重描寫了中國和朝鮮的內部情況,韓國有兩三家出版社翻譯出版了《甲午戰爭》,好些韓國人這才明白那一段歷史的真相。 陳舜臣的歷史小說讀來很有趣,他說過:「歷史小說多半不就是作者依據史料的推理和虛構的混血兒嗎?也許是亂說,但我完全覺得歷史小說也包括在廣義的推理小說裡。」又說:「歷史時代要靠資料及其他來把握,而把握的方法終歸不外乎推理。」有意識地把歷史題材與推理手法結合起來,既是歷史小說,又是推理小說,具有兩種可讀性,恐怕日本小說界無有出其右者。 寫歷史小說需要正確的史觀與豐富的知識。陳舜臣也寫歷史通俗讀物,如《中國通史》,但小說是小說,史實是史實,他一向嚴加區別,不像某些學者取悅於大眾,故意把故事與史實攪在一起,蒙人賣錢。司馬遼太郎的史觀被稱作「司馬史觀」,他死後更被人張揚,陳舜臣也自有史觀,可惜日本還沒人歸納,可能這件事需要中國的研究者來做,而且更勝任也說不定。陳舜臣的《小說十八史略》開篇寫道:「人,唯其人,一貫追究人,這是自古以來的中國人的史觀。」這是他給中國人總結的史觀,大概也就是他本人的基本史觀。 作為同學、同行加摯友,司馬遼太郎這樣說他:「陳舜臣這個人,存在就是個奇蹟。首先,瞭解、熱愛日本,甚至對於其缺點或過失也是用堪稱印度式慈悲的眼光來看待。而且,他對中國的熱愛有養育草木的陽光一般的溫暖。再加上略微脫離了中國近現代的現場,在神戶過日常生活,也成為產生他觀察與思考的多重性的一個要素。對中國的愛與對神戶的愛竟不乖離,合而為一,真教人驚奇。」 陳舜臣很想寫王玄策,「歷史當然由勝利者來寫,而且多是從正統的立場加以選擇。例如王玄策三度出使印度,打仗也獲勝,卻可能因為他身分過低,新舊兩唐書都沒有立傳,而且著述也幾乎都失傳了。我也有拯救這種人的心情。」後來執弟子禮的小說家田中芳樹不負厚望,創作《天竺熱風錄》為王玄策樹碑立傳,想來陳舜臣聊可釋懷。 青春夢未了,陳舜臣自學波斯文,嘗試翻譯,當年躲在防空洞裡也不釋手,2004年終於出版了奧瑪珈音(Omar Khayyám)的《魯拜集》。郭沫若曾漢譯《魯拜集》,說「讀者可在這些詩裡面,看出我國的李太白的面目來。」 小說家陳舜臣也寫舊體詩。日本人一般是喜愛杜甫,有一種讀「私小說」似的情趣,不大接受李白那種誇張的表現,如白髮三千丈,但陳舜臣自稱是李白派。他吟有七律《古稀有感》,最後一句是「麒麟志在崑崙河」,曾撰文解釋給日本人: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而麒麟之志更高遠,是在那發源黃河的崑崙山,我也要像孔子一樣「絕筆於獲麟」。陳寔的兒子們非常賢德,有「難兄難弟」之譽,更難得的是這種賢德遺傳到陳舜臣,文為德表,範為士則。日本文學當中的中國歷史小說一類由他確立,踵跡其後的有宮城谷昌光、酒見賢一、塚本青史等。田中芳樹稱頌陳舜臣是巨大的燈火,寫道: 「所謂中國題材小說,現在正成了路,這是那些高舉燈火走過荒野的先人們的恩惠,而最明亮溫馨的燈火健在,令人不禁從心裡感謝。」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我的日本作家們》 作者:李長聲 作者已死?作家卻始終活著。 因為,李長聲一一點評了他們 李長聲以隨筆書寫聞名海峽兩岸三地,信筆由之,隨手拈來,日本文化中的食衣住行育樂、風土人情、書店作家……無不躍然紙上,引人會心遐思。台灣真正「哈日族」,無不為其文章所吸引,欣然拜讀。 本書為李長聲改變寫作風格,由包羅萬象的雜文轉為「主題式隨筆」的第一本著作。此隨筆集以「日本作家」為主題,橫跨明治、大正、昭和與平成四個時代、描繪37位作家,儼然一部日本近代文學史。 由資深編輯人傅月庵精心選編並專文作序。50篇文章深入淺出,有趣聞軼事,有獨到識見;有別於文學專書的嚴肅評析,李長聲用他詼諧風趣的筆調,讓隱身在作品中的作家身影一一浮現,像是戴了一副透明的眼鏡,就是白描。用平易近人的文字,描繪出日本文學的深厚底蘊。 李長聲,他從大陸來, 三十年間登過無數船,穿過一條又一條的河 河水冷熱他都知,河床明暗他久悉 我的日本作家們——這次,他統統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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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August 2022
類別
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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