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潔的生活,富裕的肥皂〉 扎克拜媽媽和莎里帕罕媽媽在一起幹活兒聊天時,我一般都坐在旁邊,一邊聽著一邊打下手。她們紡線時,我就幫著扯順羊毛;熬胡爾圖湯時,我幫著攪拌;縫衣服時,我幫著鎖邊。但到了熬肥皂的時候,我則遠遠看著,什麼忙也不敢幫。 以前,我在朋友賀姐的文章裡讀到這麼一段:對哈薩克人來說,熬肥皂是極鄭重的事情,忌諱有品行不端的人插手,否則會製作失敗。 雖然一向覺得自己為人還不錯,對個人品德還算有信心,但到了這會兒,就沒信心了……萬一肥皂真沒做好…… 才開始有些想不通,不就幾塊肥皂嘛,為什麼看成如此嚴重的大事?現在才知道肥皂最重要的原料之一是羊油脂肪。如果做失敗了,就是大大浪費了食物,是罪過的。 除了羊油,還有煉製羊油後的肉渣以及……以及我不認得的一樣東西,而媽媽她們也解釋不清。 照我朋友文章的描述,那東西似乎應該是用荒野上的楊樹排碱時形成的樹瘤燒成的灰,一種原生態的含碱物質。但到了今天,恐怕再也不會用到那樣麻煩的取碱的土法子了。我看其質地雪白細膩,大約是工業用碱或食用碱,那麼失敗率定會大大降低。漸漸地我也敢放心大膽地旁觀了。 雖然目睹了全過程,雖然明白所有的材料與工具,雖然也知道原理,但是……還是不知道肥皂是怎麼做成的。想想看,多麼奇妙!把所有材料放進大鍋加水慢熬,黏稠的水中湧起豐富細膩的泡沫,能夠去掉污垢的粒子在一大鍋沸騰的湯液中沉睡……漸漸地,湯中凝結出一團團塊狀物,將它們撈起放進盆裡冷卻,肥皂便出現在世上了。 湊近大鍋聞了一下,相當地道的肥皂味。雖然有些刺鼻,卻是來自溫柔和熟悉的事物的釋放。如果卡西是用這種肥皂洗衣服的話,一遍不清我也放心。 幫莎里帕罕媽媽熬過肥皂後沒幾天,我家也開始做肥皂了。扎克拜媽媽去莎里帕罕媽媽家把那口熬過肥皂的鍋借了回來。做肥皂的氣味非常刺鼻,並且做過肥皂的鍋總是黑呼呼的不好洗。誰家也沒有多餘的鍋專門用來做肥皂,於是住得近的幾家人就輪流用一個鍋子。 因為氣味太嗆人,媽媽把鍋支得離氈房遠遠的。這一回熬出來的汁水非常黑,且一點兒也不黏稠,清湯寡水的。媽媽不但放了好幾塊羊油,還倒了兩碗煉過油脂後的肉渣一起熬。怪不得,我用這種肥皂洗衣服時,總是一會兒洗出一塊肉來,一會兒又洗出一塊肉。 媽媽在外面熬肥皂湯,卡西在氈房裡炸油餅。炸完後,她把一大鍋沸騰的羊油端到屋外冷卻。 媽媽又順手從滾燙的羊油鍋裡舀了一大勺油澆進肥皂湯裡。想不到竟得用上這麼多羊油!以後洗衣服得珍惜肥皂了。 再一想又覺得不可思議,用油製作的事物,我們卻它來消除種種油漬。 這一次熬好肥皂湯後,卻並不像莎里帕罕媽媽家那樣倒入盆中凝固,而是像瀝乾酪素一樣倒進編織袋懸掛起來。奇怪,為什麼做法不同?難道是肥皂湯太稀了? 倒完後鍋底還粘了厚厚的一層黑糊糊。媽媽倒進清水大力洗涮,然後直接用洗涮的水洗起衣服來。卡西和斯馬胡力趕緊將身上的髒衣服脫下來扔進肥皂水盆裡,又翻出幾雙鞋子扔了進去。媽媽也回房間拆開被套,一口氣洗了一大堆。小山頂上四處濔漫著濃濃的肥皂味兒。我幫著拎水、晾衣服,也弄得渾身肥皂味兒。那塊晾衣服的大石頭直接變成一塊大肥皂似的,一靠近,氣息熏人。 而穿上晾乾的衣服的兄妹倆在此後的幾天裡,還沒靠近我,濃重的肥皂味兒先撲了上來。 話說媽媽做完肥皂洗完鍋後,又用那只鍋燒了一大鍋水,在附近山上拾了些新鮮馬糞煮進了鍋裡,讓人大吃一驚。這個這個……煮熟了能用來做什麼呢? 後來才知道,煮馬糞原來是為了洗鍋啊!這只鍋不可能專門用來煮肥皂,以後烹煮食物也得靠它。但煮完肥皂後那股刺鼻的味兒長時間都很難消散,煮出的飯也會帶著那股味兒,沒法吃。但是,如果煮上個把小時的馬糞的話,馬糞水一潑,鍋子洗涮洗涮,肥皂味兒立刻消失得乾乾淨淨,馬糞味兒也絕對沒有。 再說了,馬是吃草的動物嘛,馬糞不髒不臭的,想通了也沒什麼噁心的。 只是讓人心懸的是,我家做的這鍋肥皂靜放兩天了還凝固不起來,糨糊似的。難道真的與我插手幫忙有關?……媽媽只好掏出來重新煮,又加了很多羊油和其他什麼東西,然後一塊一塊捏成團晾在門前。 因為肥皂的成分裡絕大部分都是羊油,牛羊駱駝都曉得這東西能吃,頻頻跑來偷吃。我便多了一個任務,整天守著肥皂,不停趕牛趕駱駝。 牛一趕就會往山下跑。駱駝們就很難對付了,牠們總是繞著山頭和我兜圈子,怎麼也捨不得離開那幾塊黃澄澄香噴噴的好東西。豈有此理!在春牧場上啃一點點枯草就很滿足了。到了青草滿坡的夏牧場,不但不知滿足,反而提高了條件,連草都懶得吃了。 我繞著山頭追了一圈又一圈,又把牠們追到了原地。 但追著追著,我注意到那兩峰駱駝肚子渾圓,硬邦邦、緊繃繃,脹得快要裂開似的。難道懷孕了?忿怒之火熄滅一些,逼得也不是那麼緊了。可後來才知道,駱駝喝飽了水都這德行。 肥皂是珍貴的。可仔細想想,生活中能用到肥皂的地方並不是很多。 鞋子穿髒以後,只要繼續再穿它兩天,還會再穿乾淨。 背柴下山時不提防一腳踩進沼澤,陷到小腿。回家後一時忙碌,沒顧上換掉泥鞋濕褲子,一直穿到晚上,硬是把鞋和褲子給穿乾了。乾後,把附在外面那層泥巴殼剝掉,用手搓一搓,抖一抖,仍舊是乾乾淨淨的布鞋和褲子。 總有那麼一天,非常忙碌,晚餐一直推遲到淩晨一兩點。吃過油呼呼的手抓飯後,把碗碟往空鍋裡一堆,大家就匆匆休息了。於是第二天,我得在清晨的寒氣中獨自面對那一堆隔夜的鍋碗……實在太難洗了!鍋碗上敷著厚厚的、硬邦邦的一層油(凝固的羊油遠比豬油結實),又沒有洗潔精什麼的。尤其是清晨剛起床,一時沒有熱水,而冷水根本沒法洗。 這時,我便在門口摳一大坨泥巴,用力擦鍋擦碗。雖然泥巴裡裹有許多沙粒和碎草根,揉進手上的傷口裡會很痛(也不知怎麼弄的,滿手都是細細的傷口),但它最有效,一會兒就把鍋碗上的油泥子全擦盡了,再用水沖洗一遍,立刻乾乾淨淨、光可鑒人。哎,泥巴可比洗潔精強多了,況且絕對環保。 生活中會有什麼髒東西呢?我們每天打掃出來的垃圾裡幾乎全是泥土和碎石塊,偶爾會有幾張糖紙(說明生活比較好)。用過的塑膠袋和包裝紙從不會直接扔掉,反覆派用在各種地方,一直用到實在不能再用了才簇成一堆燒了(塑膠製品從不亂扔,扎克拜媽媽說蒙在大地上會影響青草的生長—哪怕只有幾根草)。記得在十年前的沙依橫布拉克牧場,塑膠袋之類的東西更少見,偶爾在河邊撿到一個從上游漂來的塑膠瓶都會心花怒放,將其大派用場。 有一天我和媽媽單獨喝中午茶時,媽媽對我說,強蓬買了一種藥回來,餵牲畜的,非常「厲害」。為了強調那種東西的確是「藥」,她還專門把家裡的藥包從牆架上取下衝我晃了晃。 但我不明白「厲害」意味著什麼。接著,媽媽厭惡地說道:「駱駝牛羊吃了會變胖。」 我嚇一大跳,心想,她指的大約是某類激素吧?我聽說一些複合飼料裡會摻有那些東西。但這種東西怎麼可能進入到深山裡呢?媽媽弄錯了吧? 我說:「是治病的藥吧?」 「不!」她堅持道,「是長胖的藥!」 不管傳言是否屬實,這個消息聽來都很可怕。 實在難以想像,如果有朝一日,牛羊不再依靠青草維持緩慢踏實的生長,而借助黑暗粗暴的力量走捷徑的話……那種東西才是最骯髒的東西。 我洗衣服時很怕洗到斯馬胡力的東西,無論是秋褲或襪子,都又黑又硬,不如直接扔掉算了。況且斯馬胡力這小子體味極大,洗完後,鐵盆裡裡外外都繚繞著那股味道。等下一次再使這個盆洗我的衣服時,總覺得那味道會完全甦醒過來,並全面入侵我的衣服纖維,揮之不去。只好努力地塗肥皂,搓得衣服上都是肥皂裡的肉末兒,卻幾乎沒什麼泡沫。 家裡也有一小袋洗衣粉,但一般情況下大家誰都捨不得取出來用。明明土肥皂比洗衣粉靠譜多了,為什麼大家都認為後者更好更珍貴呢?大約因為它是雪白的,並且聞起來香噴噴的。然而又怎能說這是無知?世人誰不為著取悅了自己眼睛的事物而歡喜? 洗衣粉也是骯髒的東西。我們大量地使用它,又使之大量從衣服上清除,只留得自身的乾淨與體面,卻弄髒了我們之外的事物——水、泥土和植物。我們不顧一切地從世界中抽身而出,無下限地追求著生存的舒適與歡悅。說起來,又似乎沒什麼不對。 黃昏獨自出去散步,站在山頂,總是一遍又一遍地為世界的「大」和「靜」而深深激動。總是深愛著門前石山上那棵夕陽裡的樹。我洗過的牛仔褲寂靜地晾掛在樹枝上,它背後是低處的森林,蒼茫的遠山。我的牛仔褲又幸福,又孤獨。無論如何,古老感人的傳統與古老感人的心靈還在牧場上流浪著,雖然已經很脆弱,很傷心了。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羊道:前山夏牧場(2021全新修訂版)》,東美出版 作者:李娟 哈薩克牧人的生活永遠在路上 永遠在離開與到達之間 青春、衰老、友誼、悲歡 都跟隨著羊群前進 暢銷作家李娟雋永清靈的游牧紀事 從南面的荒野沙漠到北面的森林草原,綿延千里的跋涉,比世上任何一種生存方式都更深入大地,依從自然的呼吸韻律,憑恃著地球上最強大的力量。 暢銷作家李娟最膾炙人口的《羊道》三部曲——《春牧場》、《前山夏牧場》、《深山夏牧場》——第二部作品,記錄李娟與哈薩克牧民共同生活,踏上牧羊古道的真實紀事。 哈薩克牧民是世界上最後一支純正的游牧民族,他們騎在馬背上,領著駝隊,趕著羊群,沿著世代傳承的古道,逐水草而居,度過大自然與人生的四季。 李娟隨同哈薩克族的扎克拜媽媽一家,展開游牧生活,歷經寒暑,遷徙流轉於戈壁沙漠與阿爾泰山區,深刻體會這支古老民族面對大自然殘酷考驗所展現的恬淡堅韌。 在羊道上,世界很大,時間很長,而人很渺小。 「我們這顛簸在牧道上的家,任由生活的重負如鏈軌車呼啦啦輾過,毫不留情地輾碎一切脆弱與單薄。剩下來的,便不只是堅固耐用的物事,更是一顆顆忍耐踏實的心。」——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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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August 2022
類別
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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